巴金与萧珊:最后的深情,是守着你的骨灰过余生
1. “与君初相识,犹如故人归 ”
1936年,上海新雅饭店。
巴金先到了“新雅”,他在二楼选了间对着楼梯口的厢房,叫了茶,等着人。
门口一直没有人进来,他忍不住又拿出照片看了看,心里猜测对方会何时到来。
正想着,一个有着一双明亮大眼,梳着童花头的女学生走了进来,他才觉得有点眼熟,还没反应过来,只见那女生快活地笑着说道,“李先生,你好早啊!”
这个女生就是萧珊,原名陈蕴珍。
那天,是巴金和萧珊的第一次见面。
那时的巴金在文坛已经算是声名显赫,尤其是他的长篇小说《家》,书中对旧社会封建思想的批判,引发了多数人的思想共鸣。
一时间,有大批的书迷给他写信,或诉苦闷,或谈理想。
在众多信中,巴金独对一个人的来信印象深刻。信中字迹娟秀,内容简练。每封信篇幅不长,次数却很多,后面的落款总是“一个十几岁的女孩”。
人生最难得便是得遇知己,在有了这个可爱的小读者之后,两人会时常通信。这一年,巴金32岁,萧珊18岁。
巴金与她的通信来来回回持续了大半年。有一次,女生在信里写道:“笔谈如此和谐,为什么不能面谈呢?希望李先生能答应我的请求…”随信还附了一张自己的照片,显然是希望巴金可以在见面时认出她来。
图 | 萧珊寄给巴金的第一张照片
因为好奇,巴金同意了。这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。
看到巴金之后,萧珊大方地在他对面坐下来,调皮地嬉笑道:“李先生,您比我想象的可年轻多了。”
不善言辞的巴金谦逊一笑,温和答道“你也比我想象的,更像个娃娃。”
毫无疑问,此时,在这个18岁的小姑娘心中,她对巴金不仅有好奇,更多是好感。
她告诉巴金,她在学校演过话剧,扮演《雷雨》里的四凤,由演戏认识了上海从事话剧运动的进步人士,经常参加活动。可是她父亲思想古板守旧,对她限制很多,所以她想离开这个守旧的家庭,到社会上去做个自食其力的人。
巴金静静地听完,诚恳地说:“孩子的心就像一只小鸟,在羽毛尚未丰满时,是不能远走高飞的,在这五光十色的社会里,会被凶猛的老鹰捕食。现实生活是复杂的,小孩子切不可盲目冲动。年轻人应该有读书的权利,因为知识是人人应该有的东西......”
巴金恳切地分析,打消了萧珊离家的念头。他平易近人,坦率诚恳,热爱人生的态度,拉近了这位大作家和中学生之间的距离。
见面以后,两个人的交往自然更加频繁,萧珊还经常光顾文化生活出版社,也曾去巴金借住的拉都路上的马宗融的寓所,以及后来的淮海坊去探访,甚至以一个女性的细致关心这个单身汉的生活。
巴金对这个善良的小姑娘充满了感激。他在信中写道:你关心我,劝告我,你说要我好好保养身体,你说要把家布置得安舒一点,你说在一天的忙碌的工作之后要找点安慰。我奇怪你这小孩子怎么能够想得这么周到?我认识了几个像你这样的可爱的孩子,你们给了我一些安慰和鼓舞。这虽然不一定是我所愿望的,但你们究竟给了我一些……
复活节时,巴金知道萧珊喜欢吃巧克力,特地从老大昌买回很大的蛋形巧克力糖。萧珊每一次来巴金这里,都是兴冲冲而归。
1937年夏,巴金和几个朋友去划船,他邀请萧珊一同前往。巴金前两年刚在北京学会了划船,还参加过北海的划船比赛,划船是他最喜欢的运动。
萧珊和他坐在一条船上。她不会划船,便拿着桨玩水。见朋友的船靠近了,就天真地大叫:“快,快,我们不要让他们赶上来!”可看到划得满头大汗的巴金,她又拿出随身带着的手绢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,温柔道:“李先生,累不累?我们慢一点划吧。”
那一刻,巴金看着自己面前温柔可爱的女孩,心弦突然被触动了。
巴金与萧珊1937年摄于苏州青阳港
年轻的萧珊给巴金每日刻板的生活带去了无数色彩。他那时事务繁多,既要看资料写文章,又要翻译外文书籍。每当心情烦闷时,回想与萧珊在一起的点点滴滴,他的心情总会好起来。
是萧珊给他数十年孤寂的生活带来了光亮,让他看到了生命多姿多彩的另一面。
两个人相识的时间越长,萧珊对巴金的感情也就越深刻,越明显。但巴金对此从不正面回应,他始终把萧珊放在“一位后辈”的位置上,称呼她为“小友”。
巴金并非没有感觉,只是不敢回应。时局太乱,他害怕情窦初开的萧珊,会因为懵懂的决定,后悔一辈子。而且一直以来,他认为自己此生不会恋爱,甚至有些轻微的不婚主义的倾向。
萧珊也察觉出巴金对此不予正面回应的态度,她有些气馁,便把自己的情感埋进心底,专心致志地同他讨论起真正的学术思想来。
直到有一天,萧珊来出版社找巴金并告诉他,她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有钱人。说完,她一脸期盼地问巴金:“李先生,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
巴金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这件事由你自己考虑决定。”
萧珊无法接受他这样的态度,哭着跑下楼。巴金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不应该那么说,他赶紧追上去解释道:“我是说,你还小,一旦考虑不成熟,会悔恨终身的。如果你长大有主见了,成熟了,还愿意要我这个老头子,那我们就生活在一起。”
听了巴金一席话,萧珊终于破涕为笑。因为巴金对她的承诺,足以给她拒绝自己父亲强硬安排的勇气。
应该说萧珊是幸运的,虽然有一个封建礼教的父亲,但她的母亲受“五四”新思潮影响,思想比较开通。
得知萧珊与巴金相互的心意后,她极力劝阻了萧父为女儿定下的传统婚约。在与巴金见面长谈后,亲口认同了他们的关系,并慎重地把心爱的女儿托付给了巴金。
1938年7月底,萧珊毕业后,去广州投奔巴金,家里人以为他们会马上结婚。可是,一年后,重返上海,他们并未结婚,问缘由,是巴金支持萧珊先上大学。得知这个决定,萧珊的母亲说:对这个女婿,我是很满意的。
2. 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 ”
萧珊在西南联大上学期间,巴金和出版社的同事为了躲避日军的袭击,一起南下到了桂林。两人虽天各一方,仍两情依依。
第二年,巴金完成了《激流三部曲》中的最后一部《秋》,他拿到样书之后,兴奋地跑到昆明去和萧珊团聚。
一年不见,他的小姑娘还是那么明艳动人,活泼可爱,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,诉说着平日里的思念。
在昆明的那段时间里,几乎每个白天他们都在一起,晚上巴金送萧珊回女生宿舍,早晚则在自己的住处之伏案写作。也许,有萧珊相伴,让巴金觉得昆明非常适合写作,此时的他也文思泉涌。小说《火》和散文集《龙·虎·狗》都是这期间完成的。《火》的第一部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便完成,而《龙·虎·狗》是他最精美的散文集之一。
那应该是两个人在一起最幸福的一段时光。
后来巴金回到桂林,因为抗战,很多同事都离开了出版社,与此同时,家里又传来大哥自杀的消息,巴金似乎一下子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,连着几日都形若游魂,心不在焉。
萧珊一直惦记着巴金,还没毕业就跑到桂林去陪他,她说:“你不要难过,我不会离开你,我永远在你身边。”
那时的巴金因为家中变故,顿时囊中羞涩。但对于萧珊来说,没有什么比巴金更重要,只要能和他在一起,物质、形式都无所谓。
1944年5月,经历了长达八年的恋爱后,在桂林漓江东岸,巴金借了朋友的一间木板房当新房,以他4岁和母亲的合影为珍贵家产,没再添置一丝一棉,只是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,就这样结为了夫妻。此时,巴金已经40岁,而萧珊也27岁了。
萧珊的心里满满都是幸福,巴金却觉得有些愧疚,他自己可以过苦日子,却不能让萧珊跟着他一起过苦日子。
于是同年,巴金几乎是不停笔地连续翻译多本外文书籍。屠格涅夫的《处女地》《散文诗》均译自他手,他的短篇小说集《小人小事》也正式出版发行。短短几年之内,他在文学翻译两界的名气愈发变大,家里的条件也因此逐渐好转。
两个人结婚的第二年,女儿李小林出生;五年后,儿子李小棠也诞生了。
儿女双全的幸福日子,是巴金一生中最快乐美满的时光。
3. “往事依稀浑似梦,都随风雨到心头”
1966年,文化界的那场噩梦,巴金也没能逃过被口诛笔伐的命运。
巴金在苍蝇乱飞的牛棚住了近十载,而萧珊也受了牵连,每天天不亮,就得提着扫帚去扫街,路过的人骂她,侮辱她,她都不出一声,默默忍受,从不向巴金抱怨。
每天晚上,巴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,心意沉沉,沮丧至极。巴金用诉苦的语气说:“日子难过啊。”
萧珊也用同样的语气回他:“日子难过啊。”
但说完这句话,她总会打起精神在后面加上一句:“要坚持下去。”
这样的萧珊在当时为巴金分担了许多苦痛。在她面前,他变得像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,需索她的庇护和温暖。每每坚持不下去时,他想到她,整个人就像一下子打足了气,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。
最爱的人就在身边,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生活下去呢?
4. “霁月难逢,彩云易散 ”
巴金一直无比坚定地认为,萧珊是老天派来温暖他整段人生的人。
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,抑或是未来,他甚至觉得他们可以牵手共度白头,一起去赴那黄泉路,走到三生石上刻下对方的名字,共同祈盼来生再做夫妻。
可惜,当巴金终于从“牛棚”回到家时,萧珊的状态已经非常差了。他后来写道:“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,癌细胞已经扩散,可是我们不知道。”
图 | 萧珊
尽管经历了ICU、输血、吸氧,一向不舍得巴金辛苦的萧珊,还是在术后的第5天,安静地走了。
她在巴金回家吃饭的空档气绝,没有留下一句遗言。
非常遗憾的是,巴金没能见到他的“小女孩”的最后一面,等他接到通知赶往医院,只看到被白布包裹着、隐隐透露出一点身形的萧珊。
温暖了他大半人生的小太阳,最终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。
图 | 巴金一家游玩留影
5、"从别后,忆相逢,几回魂梦与君同......"
萧珊的尸体被火化后三年,巴金才获准拿到她的骨灰盒,他把骨灰盒带回家,和萧珊生前的一些译本一起放在自己的卧室里,日日对坐思念。他拒绝了朋友帮忙续弦的好意,33年独身一人,每晚于睡梦中看见她的脸,再于梦醒体味幻境一场空……
或许在他的心中,他的“小女孩”从未离开。
“任凭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”
就像巴金在《家》中所说:“如果你恋爱,一心去恋爱。”
如果你爱一个人,便一颗心,一条命,都只爱那一个人。在巴金心里,萧珊就是他唯一最爱的小女孩。
图 | 巴金一家